那个在你家做保姆的女人，或许还藏着其他身份
▲自学成才街头摄影师 Vivian Maier
在北京今日美术馆，正在进行“寻找隐匿的天才”展览，介绍传奇保姆摄影师“nanny-photographer”薇薇安·迈尔（ Vivian Maier ）的自拍摄影作品。
▲展览海报©️今日美术馆
谁是 Vivian Maier ？故事要从2007年的夏天说起。
历史学家 John Maloof 为了完成新的著作，寻找着关于芝加哥的旧日影像，在离家一街之隔的拍卖行里，以 380 美元的价格拍下，一整箱满溢的胶卷底片。
▲John Maloof 拍卖下的 Vivian Maier 作品
这些作品的拍摄者，正是 Vivian Maier。
凭借在跳蚤市场多年的家族生存经验，以及曾经抛弃过的无数的相机胶卷，John 直觉到这是一批优秀的作品，然而这位优秀的摄影师，除了被拍卖行告知的名字，再搜索不到任何信息。
▲Vivian Maier’s negatives on a light table
他将这些底片扫描，上传网络，第一次将这些作品展示在大众的视野下。黑白的带有叙事张力的画面，捕捉到充沛情感的瞬间影像，病毒般地在互联网上传播。
▲向左滑动查看更多作品
互联网上过度的关注驱使 John Maloof 搜集更多——他找到当时拍下薇薇安其他箱子的买主，从他们手中回收当时剩余的拍卖品。
越来越多的私人物品，但是，除了名字以外，这位摄影师的真实身份仍然是一团迷雾。
▲Vivian Maier’s negatives on a light table ©️ Finding Vivian Maier
巧合的是，当他时隔几年再次搜索，发现了几天前发布一则讣告：2009年4月21日 Vivian Maier 安详离世。
▲©️ Finding Vivian Maier
沿着这条信息，凭借物品中留存的卡片上的地址，John 辗转拨通了一个电话，终于联系到了薇薇安的熟人。
▲Vivian Maier 留存的地址信息 ©️ Finding Vivian Maier
赶在他们处理掉旧物之前，抢救了薇薇安的遗物，包括那些尘封已久的作品，大约十万张未冲印的底片——700卷的彩色胶卷，2000卷黑白胶卷。
▲Suitcases and shoes belonging to Maier
在联系各大博物馆未果后，John 决定独立完成向大众展示 Vivian 的作品，承担巨大繁琐的工作，以推进 Vivian 进入摄影史作为使命。
不久后，John 在芝加哥文化中心申请举办一次展览，这次展览打破了历史上的参观人数纪录，Vivian Maier 作为街头摄影师正式为世人所知。
▲Canada VM19XXW03457-07-MC
摄影师 Mary Ellen Mark 认为：
“ Vivian 有独特的观察世界的方式，
优秀的构图，
对光线与环境的敏锐感受；
作品里带着幽默感也含悲剧感。
她是个全才。
像是用正方形底片的
Robert Frank，Lisette Model,
Helen Levitt, Diana Arbus。”
▲
左 Lisette Model, Helen Levitt, Diana Arbus
右 Vivian Maier
但我们仍然不知道，谁是 Vivian Maier ？
“她是个孤独的人，没有父母，没有恋人，没有子女……她有点像我的母亲。”电话那头说到。
“她是我的保姆。”
▲Self-Portrait, 1953 VM1953W00034-03-MC
25岁的 Vivian 带着一口法国腔来到纽约，曾经当过纺织厂女工的她，为了更好地在日光下行走，选择作为保姆度日，在日常琐碎生活的间隙中抓住按下快门的机会。
在工作过的人家中，Vivian 停留时间从一年到几年不等，每户人家对她的称呼也完全不同，有亲密的 Viv ，正经的 Vivian ，再到有距离感的 Miss Maier 。
她在不同的时空里有不同的代号，有时，是没有名字的神秘小姐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生灵，只存在于此时此刻。
▲Self-Portrait, 1954 VM1954W00130-07-MC
经年的漂泊感，以及职业身份的特殊性，让 Vivian 极度渴望安全感，她用艺术的方式确定存在的时间，也发挥出占领空间的动物本能，每到新家庭，她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在房间安装新锁，并且禁止他人进入相应区域。
只在她独属的时空里。她能够“控制”一切，卫生间是她的暗房，卧室是她储藏宝地，她的安全感寄托在一件件物品实体里，直到演化为对物品的执念。
▲卫生间兼暗房
Vivian 变成了一个实打实的囤积癖。收藏保存获得的一切，从衣物配饰到优惠券、便条、传单、公交票、火车票、未兑现所得税支票、每天的《纽约时报》以及在街头看到的一切潜在“艺术品”。
报纸从墙角地板堆起，层层叠叠，占满房间——这种摆放方式造成过某住家的地板倾斜，报纸摆放的方式看似随意，但有她独特的摆放标记，一旦有人移动，就能轻易被察觉。
▲Vivian Maier’room
就在这种带着油墨味的重量感中，时间变成安心的实体。人生就在一个又一个的箱子中，一堆又一堆的物品里，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的停留中渡过。
“古怪”“神经质”“边界感”“封闭“”孤僻”甚至“刻薄”。Vivian 实打实的是这个世界的另类。
她很高，留着波波头的短发，穿着宽大的外套，戴毡帽，穿男装，踩皮靴，像军人一样摇摆着手臂走路，嘎吱嘎吱走过地板，以及永远在脖子上挂着的方形相机 Rolleiflex。
▲Self-Portrait; October 18, 1953, New York, NY
Vivian Maier 从来不是常规无趣的保姆，她热衷自然，也热爱冒险。
带幼童去屠宰场看宰杀；领着男孩子们在树林里疯跑；推着婴儿车，倒光百货公司糖果店的试吃样品；独断专行自顾自地拍照，顺便变身拾荒女巫；才是 Vivian 的常规操作。
▲Vivian Maier 带 Ingor Raymond 去屠宰场
破损、丢弃、毁坏、脆弱，从垃圾桶到破旧的人体模特，Vivian 的视角停在一般人不认为美的事物上。她被世界的黑暗面吸引，留意新闻上揭露报道人类软弱的新闻：
“1972年的芝加哥母婴案”
“旅馆洗碗工承认公园杀害女性”
“两名男孩杀害家暴父亲”
甚至像记者一样，拿着她的录像机去案发的地点。关注和谐社会的不和谐。
▲©️ Finding Vivian Maier
注视深渊的人，深渊也在注视你。当 Vivian 与黑暗戏耍亲密，难免沾染，自己也成为黑暗。曾经照顾过的孩子在纪录片中袒露，她讨厌身体接触，“没有人会像她那样，碰到就大叫着跳开”。对着不谙世事的孩童，揭露世界的黑暗面：
“男人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上床”，
“当你坐在男人的腿上，会感觉到有硬物抵着你”
甚至从言语上升至行为，把仅仅伸出手，尝试保护她的陌生男人，打出脑震荡。只言片语里，只能暗自揣测，黑暗曾经是她世界的主色调，这种阴霾或许终身没有消散。
▲New York, NY VM19XXW04205-09-MC
作为社会的底层阶级，保姆的身份微不足道，很难获得巨大的社会存在感，在日常的琐碎工作中，把时间一点点零碎，把自我一点点抹灭。摄影变成她确定深层“自我”存在的唯一方式。
▲Self-Portrait, May 5th, 1955
她的自我确立，也并非把自己直接暴露在镜头下，而是通过镜像的方式，借用镜子、玻璃的反射，拍摄下本不该被看见的拍摄者。
或许这也契合了萨特的他者的地狱，不被社会关系束缚的我们或许摸到一丝真正的自由；而无法建立与他人联系的拍摄者，在某种意义上也就并不存在。无法直接确定自身的存在，只能通过他者的视角，描摹自我，成为不存在的存在者。
▲Self-Portrait, 1960 VM1960W00211-03-MC
Self-Portrait, 1976 VM1976K04621-06-MC
Vivian 抽身事外，把自己看作这个世界的“间谍”，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。即使在看护的男孩骑自行车被汽车撞倒，人们惊慌失措时，一如既往按下快门。
▲Robbin 骑自行车回家路上与汽车相撞
她注视着，企图把自己摘离开来，把欢愉、痛苦、哀伤、暴力，生活中的不和谐显现在相纸上。
▲Maxwell Street, Chicago, IL. 1962 VM1962W01099-06-MC
但是十多年的好友，多年的雇主，除去生活习性，对 Vivian 的来历，似乎并不比 John 知道的更多。一直以为的法国人Vivian，却是纽约出生。
在纽约市的国家档案中，可以看到 Vivian 的出生证明：纽约市，1926年2月1日。
▲Vivian Maier 出生证明
信息寥寥，不仅 Vivian 本人难以查找，她的整个家族都非常的神秘。可以确认的是，Vivian 高龄未婚，父母双亡，有一个可能已经过世了的年长哥哥。父亲是澳大利亚人，早亡；母亲是法国人，从小与母亲一起生活。
而她的家族中似乎每个人都特立独行，跟亲戚没有密切的联系，甚至在她的姑妈去世的遗嘱中，把所有的遗产送给朋友，而非血缘。
根据纽约的人口普查数据，在四岁的时候，她跟母亲与女摄影师 Jeanne Bertrand 一同生活。窥视到Vivian 过往的碎片。这位同样做过女工，自学成为摄影师的女士或许奠定了 Vivian 的艺术基调。
▲Jeanne Bertrand
通过互联网比对1949年和1959年拍摄的一组相同地点照片中的教堂特征，John 确定了一个坐落在法国阿尔卑斯山，人口仅有250人的小村庄，发现了 Vivian 的秘密小镇。在那个村庄中，那些人因为 Vivian 的另类古怪记得她。
▲©️ Finding Vivian Maier
50年代的小乡村里除了红白喜事没有人会拍照，Vivian 却喜欢 “无所事事” 揣着相机拍风景拍劳作的人们，拍村子里的瞬间。她最初拍摄的一些风景作品，也被摄影馆做成了当地的明信片出售。
▲©️ Finding Vivian Maier
这个小小的村庄，是 Vivian 开始按下快门的地方。是她成为街头摄影师的第一站。
艺术家 Joel Meyerowitz 认为：街头摄影师们，看起来都比较无害合群，他们在人群中会感到自在，但同时他们又是孤独的个体，因此会成为一种有趣的孤独与合群的混合体。
Vivian 没有攻击性的外貌给了她足够的社会伪装，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人们的亲密领域，而她的 Rolleiflex 作为一台隐蔽性很高的相机，可以直接低头看取景器取景而不被警觉，两者结合给予了她最大的拍摄自由，她在人群里，观察拥抱这个世界，然后后退、抽离、隐形在外，按下她的快门。
▲1955. New York, NY VM1955W00170-10-MC
我们没办法再当面采访 Vivian 为何一直没有尝试让大众看到自己的作品，即使亲密的友人兼雇主在出版社工作，也不曾让她过眼。
当大家都认为她拒绝将自己暴露在大众视线时，又发现，在刚到纽约不久，Vivian 就想过联系家乡的摄影店，在信里，她自认拍摄了一批优秀的作品，也愿意看到他们被展示。但是这封信一直没有寄出。
▲©️ Finding Vivian Maier
或许，这对 Vivian 的艺术生涯来说，是一个最好的结果，身前不受名利束缚，可以尽情自我不受控制地拍摄，也不必把自己暴露在大众的视野里。而在她的肉身死亡不久，她的作品与我们长存。
“Well,
I suppose nothing is meant to last forever.
We have to make room for other people.
It’s a wheel.
You get on,
you have to go to the end.
And then somebody has the same opportunity
to go to the end and so on.”
– Vivian Mai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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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：chichi
撰文：大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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